醫生的白大褂上濺滿了英惠的血,她愣愣地望著那些會讓人聯想到巨大旋渦的血痕。
「必須馬上轉院,趕快去首爾的大醫院。治療好胃出血的問題以後,好在那家醫院做頸部大動脈注射蛋白質的手術。雖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,但為了延長生命,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。」
她把剛列印出來的轉院單放進包里,走出護士站。她走進廁所,瞬間雙腿發軟,癱坐在了馬桶前。她靜靜地嘔吐了起來,喝下去的茶和黃色的胃液都吐了出來。
「你這個傻瓜。」
她站在洗手台前,一邊洗臉,一邊用顫抖的嘴唇重複著相同的話。
「你能傷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體。這是你唯一可以隨心所欲做的事。可現在,你連這也做不到了。」
她抬起頭,看著鏡子里那張濕漉漉的臉,以及那雙無數次在夢中流著血的、不管怎麼擦也擦不幹凈的眼睛。此時,鏡子里的女人沒有哭,她跟往常一樣不顯露任何感情地望著自己。她怎麼也不敢相信,剛才那震耳欲聾的哭喊聲竟然是自己發出來的。
她就像喝醉了一樣,邁著搖晃的步子走在走廊里。她努力保持平衡朝大廳走去,一抹陽光照了進來,使原本陰沉的大廳頓時變得明亮了。那是久違了的陽光。對光線敏感的患者做出了反應,大家紛紛起身走到窗邊。唯有一個穿著便服的女人與人群背道而馳,朝自己走了過來。她眯起眼睛,努力在眩暈中識別著女人的臉。原來是熙珠,她可能剛才哭過,所以眼睛紅腫得厲害。熙珠原本就這麼重感情嗎?還是說她是一個情緒起伏嚴重的患者?
「怎麼辦?英惠現在就要走了……」
她握住熙珠的手。
「這些日子,謝謝你了。」
面對眼前正在哭泣的熙珠,她突然產生了伸出雙手擁抱她的念頭,但她並沒有這麼做。她轉過頭看向那些望著窗外的患者,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正在渴望著窗外的世界。他們都是被囚禁於此的人,熙珠是這樣,英惠也是這樣。她之所以無法擁抱熙珠,是因為把英惠關進這裡的人正是自己。
東邊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兩名護工抬著載有英惠的擔架迅速走了過來。剛才助理護士和她快速幫英惠清洗了身體,換了一套衣服。英惠緊閉著雙眼,那張乾淨的臉蛋兒就跟剛洗完澡進入夢鄉的孩子一樣。她轉過頭去,不忍看到熙珠為了最後與英惠道別而握住她皮包骨的手。
透過救護車的前車窗,夏天鬱鬱蔥蔥的樹林盡收眼底。午後雨過天晴的陽光下,被雨淋濕的樹葉重獲新生似的發著亮光。
她把英惠尚未乾透的頭髮撩到耳後。就像熙珠說的那樣,英惠的身體就跟孩子一樣太輕了,覆蓋著汗毛的皮膚白皙光滑。當她用香皂幫英惠擦洗脊椎骨骨節凸起的後背時,不禁回想起了小時候姐妹倆經常一起洗澡的場景,以及那些互相搓背、洗頭的夜晚。
她撫摩著英惠纖細無力的頭髮,感覺像回到了從前一樣。當她發覺英惠與還在襁褓之中的智宇很像時,彷彿一隻小手掠了一下她的眉毛,頓時讓她陷入了茫然。
她從包里取出關了一整天的手機,撥打了鄰居家的電話。
「我是智宇的媽媽……親戚住院了,我在醫院……嗯,事發突然……不,五點五十分的時候,幼兒園的車會到社區門口……是,基本上都會很準時……我不會太晚的,太晚的話,我就把智宇帶到醫院來。怎麼能讓他睡在您那裡……太感謝了……您有我的電話吧?……我等一下再打給您。」
掛斷電話後,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把孩子託付給別人了。自從他離開家以後,她一直遵守著無論如何晚上和周末都要抽時間陪孩子的原則。
她的額頭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,睡意來襲,於是她把背靠在了車窗上。她閉上眼睛,陷入了沉思。
智宇很快會長大,很快會識字,也會接觸到很多人。她不知道有一天要如何跟兒子解釋那些以訛傳訛、最終會傳進耳朵里的話。雖然智宇生性敏感、體弱多病,但至今為止還是一個很開朗的孩子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守護這樣的智宇!
對她而言,兩個人赤裸著身體,如同藤蔓一般纏綿的畫面無比震撼。但奇怪的是,隨著時間的推移,她覺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畫面。他們的身體遍布著花朵、綠葉和根莖,這讓她感受到了某種非人類的陌生感,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一樣。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拍攝下影片的呢?難道他賭上自己的一切,只是為了拍攝這種微妙且荒涼的畫面,然後最終失去一切嗎?
「……媽媽的照片被風吹走了。我抬頭一看,嗯,有一隻鳥在飛。那隻鳥對我說『我是媽媽……』嗯,鳥的身上長出了兩隻手。」
很久以前,還不太會講話的智宇睜著矇矓的睡眼對她說。她被孩子只有在欲哭時才展露的、模糊的微笑嚇到了。
「怎麼了,做了一個難過的夢嗎?」
智宇躺在被窩裡,用小拳頭揉起了眼睛。
「那隻鳥長得什麼樣啊?是什麼顏色的?」
「白色……嗯,長得很漂亮。」
孩子深吸一口氣,然後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裡。孩子的哭聲讓她感到不知所措,就跟智宇拚命逗自己開心時一樣。孩子沒有要求她做什麼,也不是在請求幫助,他只是感到很難過,所以才會哭泣。她哄著孩子說:
「原來,那是一隻鳥媽媽啊。」
智宇把臉埋在她的懷裡,點了點頭。她用雙手捧起孩子的小臉。
「你瞧,媽媽不是在這裡嗎?媽媽沒有變成白色的鳥啊!」
智宇哭得跟濕漉漉的小狗一樣,臉上隱隱露出了笑。
「……你瞧,這只是一場夢而已。」
真的是這樣嗎?那一刻,她屏住呼吸捫心自問,這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嗎?真的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嗎?因為事情正是發生在她穿著褪了色的紫色棉T恤爬上後山又在冥冥之中退縮回來的那個清晨。
「這只是一場夢。」
每當想起那天智宇的小臉,她都會這樣大聲告訴自己。她被自己的聲音嚇到,立刻瞪大眼睛,驚慌地看向周圍。救護車依舊沿著傾斜的公路快速地往山下開去。她用手撩了一下已經很久沒有打理過的頭髮,那隻手顫抖得十分明顯。
她無法解釋自己怎麼會輕易放棄孩子,正因為這是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殘忍、不負責任的罪過,所以她不能對任何人講,更無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諒。她至今還能感受到那種真實的恐怖。如果丈夫和英惠沒有衝破那道防線,一切沒有像沙堆一樣坍塌的話,也許倒下去的那個人會是自己。她知道,如果現在倒下去的話,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,難道說今天英惠吐出的血,不是從她的內心噴涌而出的嗎?
英惠發出呻吟聲,似乎醒了過來。她擔心英惠又會吐血,於是急忙把手帕放在了她嘴邊。
「……呃。」
英惠沒有吐血,而是睜開了眼睛。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著她。有什麼東西在那雙眼睛的背後晃動著,那是某種恐懼、憤怒、痛苦,還是隱藏著她不曾知曉的地獄呢?
「英惠啊。」
她用乾澀的聲音呼喚著妹妹。
「……嗯,嗯。」
英惠不是在回應她,而是想要反抗似的轉過頭。她伸出顫抖的手,但立刻收了回來。
她咬緊嘴唇,因為突然回想起了那天凌晨下山的路。露珠浸濕了涼鞋,冰涼地滲進腳里。她沒有掉一滴眼淚,因為無法理解,也不知道那滋潤著心如死灰的身體、流淌在乾枯血管中的冰冷水分到底意味著什麼。一切只是靜靜地流進她的體內,滲進了她的骨髓。
「……這一切。」
她突然開口對英惠竊竊私語了起來。哐,救護車剛好開過一個坑,車體搖晃了一下。她雙手用力地抓住英惠的肩膀。
「……說不定這是一場夢。」
她低下頭,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貼在英惠的耳邊,一字一句地說道:
「在夢裡,我們以為那就是全部。但你知道的,醒來後才發現那並不是全部……所以,有一天,當我們醒來的時候……」
救護車行駛在開出祝聖山的最後一個彎道上。她抬起頭,看到一隻像黑鳶的黑鳥正朝著烏雲飛去。夏日的陽光刺眼,她的視線未能跟上那隻扇動翅膀的黑鳥。
她安靜地吸了一口氣,緊盯著路邊「熊熊燃燒」的樹木,它們就像無數頭站立起的野獸,散發著綠光。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,像是在等待著回答,不,更像是在表達抗議。